魏皓

　　

　　我是在五通桥长大的，这是一座位于乐山市南24公里的水乡古镇，青山照映，绿水环绕，几百株黄桷树古老苍劲，枝繁叶茂，沿河绵延数公里，形成了五通桥独特的风光。

　　

　　很小的时候，坐在外公的大腿上，一边摇晃一边听外公指着河岸边盘根错节的黄桷树吟诵：虽材不为世人所用，却不自弃，下争于地，吮石浆而强体；上争于天，吸日月精华而繁叶……外公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，他说，最老的树有300多年历史了，每年夏末秋初要发两次新枝新叶，其根、枝、叶都可入药，有“能补气壮阳之功效”，还一再告诫我千万不要去攀折。

　　

　　五六岁的时候正是疯耍的时候，河边的黄桷树成了我最爱去的地方。春天，新枝抽条，叶子嫩得可以掐出水来，玩累了便靠着露在地表的老根，很惬意很舒适地打个瞌睡。夏天，大人小孩都在树下乘凉，晚风的摇曳声中听大人讲一个接一个的故事。而我最喜欢的是外公说过的那棵老黄桷树，那树身大得我们七八个小孩都围不拢，那筋一样的根就像是巨爪般抓入地下，遇坎翻坎，遇石吞石，它粗大的腰身巨蛇般窜出无数的横枝，或剌入地下，或伸向河心，最绝的是沿着老黄桷树的悬根我们能轻易地攀爬到二三米高的地方，胆大的，会沿着虬枝慢慢地爬到茫溪河的半中央，骑在枝桠上荡秋千。

　　

　　7岁时离开五通桥回泸州读书，再回去时已是高二时候了，我梦中的老黄桷树依然健在，浓绿团簇，敦厚而苍凉，像慈父般令溪水平静，让山石相偎。看到它们从崖壁，从石缝，从墙隙把纤细或强壮的身躯伸向天空，心底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冲动：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吗，根在黑暗的泥石里钻窜数里，所以耐寒、耐旱、耐贫，所以能活好几百年，所以活得那么自信，那么骄傲，活得永远风华正茂。我回去的时候正是黄桷树的落叶季节，满房屋地上、大街小巷、整个天地都是它们疯狂的金黄。叶子以狂飙般的形式来报答生它育它的土地和土地下的生命之根，说落就落、说爱就爱，化作春泥更护泥，春暖花开，婴儿小指尖般嫩红的黄桷苞又将勃勃而生，生与死靠得如此之紧，这是生命的又一表现形式吗？这场景和感悟深深地植入了我的脑际。

　　

　　又过了很多很多年，当再次回到五通桥时，一切都已变样，很多熟悉的黄桷树的身影在茫溪河边已寻不到了，那棵百年老树也失去了踪影，心里一时竟然变得空空荡荡。曾经遮天蔽日的枝条上挂满了我儿时的梦，享受叶的抚摸、荫的庇护，又随着它翠绿的生命茁壮成长，如今这一切已经被一座凉亭所替代，旁边是巨石垒起的堤坎。我不死心，我想到了黄桷树的根，没有人见过被掀翻的黄桷树，因为它把脚下的土地抓得太紧，因为它对这片故土有最浓烈的眷恋和最深沉的挚爱，根在，生命就在。我在堤坎外面的石壁上有了最惊喜的发现，几枝盘曲的枝条居然从堤坎的缝隙中挤了出来，嫩黄色的叶片儿仿佛是一面战旗在河风中呼拉拉作响，心又重新变得充实，充实中竟还有种久违的甜蜜——那嫩黄色的叶片儿将在我心中永远生长。